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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走晋东南:“被遗忘的与被仰望的”

L 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2024-01-10


梁思成与林徽因去过山西四次。他们的调研考察仅集中在晋北与晋中,晋东南山多路险,交通受限,这便成了“遗珠”。因“地极高,与天为党”,晋东南古时被称作“上党”。而依照现今的区域划分,它泛指长治与晋城。


与大同、平遥等地相比,长治与晋城的文旅发展要逊色不少。动身前,我查询信息,试图寻找捷径,想对照旅行社的经典路线走上一遭,最后却发现,鲜少有团队将晋东南作为赏玩的目的地,只有社交媒体上来自个人的零星忠告——“到晋东南看建筑,全凭运气”“要是没有车,访古最好不要想”。


我作为爱好者,不可能不想。在已公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中,长治有73处,晋城有72处。不光在山西,放眼全国,这一数据都在前列。在地级行政单位中,长治排名第三,晋城紧随其后。


再细分,晋东南更耀眼。元及元以前的古建筑有580座,496座在山西,其中一半在晋东南;全国宋金古建筑160座,山西有120座,晋东南独占70—80座。称晋东南为“中国古代建筑的天然宝库”,毫不为过。距林徽因、梁思成初访山西整整百年,佛光寺、应县木塔早已成为热门景点,而晋东南古建筑却悄然走向了另外一种命途。



王安石在《游褒禅山记》中写道:“而世之奇伟、瑰怪,非常之观,常在于险远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。”这话形容晋东南的访古之旅,同样适用。除了观音堂勉强可算作在市内,其余的古建筑,最近的也要在市区15公里开外。其间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,如果没有私家车,只得像我一样,打车、公交、走路,一并施展。


首站是长子县的崇庆寺。接到订单的司机是本地人,开了8年网约车,头一回听说这里。在随后的几天,我数次印证了这一点——当地人消闲,鲜少去这些未曾听闻过的庙宇,更不用说专门去看塑像和建筑。


我们在上午9点15分抵达,紫云山阒寂无人,山尖的寺庙大门紧闭。我先前已了解,这在晋东南访古会是常态。由于不是景点,此类单位开门与否,全由“守庙人”说了算。通常情况下,门上贴着文保员的电话以及“营业时间”。拨通后,要讲出以下几个信息点,对方才大概率会应允开门:其一,我是远道而来的;其二,我做过功课,特意来看塑像或壁画;其三,我买“门票”。


说明来意,做完登记,“守庙人”拎起一串钥匙,引我和司机一同至大殿。推开殿门,鲜百合花的香气钻入鼻腔,老人双手合十,先是向中,之后向左右,拜了拜。他为我简单讲解:崇庆寺始建年份不详,可考的是,千佛殿是北宋早期的小型歇山顶木构,殿内塑像也造于北宋,罗汉彩塑被雕塑家钱绍武誉为“宋塑之冠”。在晋东南,每处古建筑都有独一无二之处,这正是人们专程前往的缘由。


看完塑像,司机载我去不远处的法兴寺和布村玉皇庙。前者有宋塑菩萨、十二圆觉佛像、唐舍利塔与长明灯,现今已开发为景点,收取门票;后者规模较小,庙内现存金、元、明、清、民国五个时期的木构。给“守庙人”交完“香火钱”,他回屋研究起新买的铁锅,留下一句“想看多久就看多久”。


回程路上,司机说他听过法兴寺。寺庙本不在此处,而是在山中,但因其旧址发现了煤矿,便迁了址。说这些时,拉煤的卡车呼啸而过,司机指着路两旁如湖泊一样的大片积水,说:“这些地方,地下都快挖空了,全是渗出来的水,我们山西庙多,可人想的全是赚钱这些世俗事。”临别前,他又笑着说,今天这些庙的照片不错,又能发抖音了。


当日午后,我乘公交车去往平顺县原起寺。寺的位置在浊漳河谷,这是晋东南的“建筑宝库”。54公里的河谷,有8处国保单位,它们得以保存,与当地交通封闭关系很大。由于河谷陡峭,水流过急,该河道从未通航,少有人迹,加之气候较干,建筑更容易存续。另外,深处山中,战火和现代化的改造均没有对其侵袭,这也算是意外收获。


下了车,目之所及正是深谷,不远处还设有一处4A级漂流景点。我穿过公路,拾级而上,到达时却发现原起寺门上也挂着铁锁。村里小卖部的奶奶告诉我,“守寺人”3点会来。我斟酌一番,决定步行去4公里外的大云院。


距大云院2公里处有个立牌,写着“寺庙维修”。我心有不甘,仍旧上了山,幸运的是,“守庙人”在。还是惯例操作,他带我进入院内,为我讲解建筑与壁画《维摩诘经变》。讲完后,我问他,为何不把周围几处古建筑开发为景点。他回答说:“县里不愿宣传,担心人流大了,文保工作不好做。”他不那么认为。他觉得“资金多了,文保措施才能更完善,来看的人也会更多,正向循环”。


碍于交通状况,我没有去往更东处,也就与龙门寺、回龙寺等古建筑无缘。不过,我后来在原起寺的亭柱上看到的两句诗,感觉可以概括这些古建筑的大致模样:“雾迷塔影烟迷寺,暮听钟声夜听潮。”“飞阁流丹临极地,层峦耸翠出重霄。”要想一睹它们的真容,其实只有一个路径,那就是驾上你的车,向山野与河谷中行去。


山西高平开化寺壁画,是我国现存面积最大的宋代壁画,被称为壁画界的“清明上河图”。(图/L)


东南村二仙庙是一间供奉本地神明的庙宇,它在晋城市的郊野。我去时是中午,按照当地人的习惯,该是休息的时候。我依然抱着赌一把的心态。抵达那里时,庙门大开,“守庙人”杨连根在院里踱步,见我走近,笑着迎我。他告诉我,我是那日第四个上门的参观者。


他为我讲了庙的来历。二仙庙所供奉的神明是“冲惠”和“冲淑”,两人生在唐朝德宗年间,出生地是陵川。姐妹两人幼年丧母,父亲续弦,后母待她们不好,可二人仍旧恪守孝道。但世事弄人,不久之后,两人的尸首在田地中被发现。至于死因,无人知晓,只是有村民讲,在劳作时眼见着她们羽化登仙。自此,晋东南一带开始流行祭拜二仙,凡有难事,纷纷向其求解。


到了北宋,二仙被官方承认,笃信道教的宋徽宗,让这一信仰在当地变得更为普遍。时值北宋与西夏交战,粮草用尽后,北宋军队本该束手无策,但最后还是凯旋。人们将其解释为两位神明的显灵,是她们让军队吃上粥饭,赢得战役。


有了官方认可,信奉二仙的村子越来越多。彼时还叫小南村的这里也不例外,村民们集资建造了这座庙。其中放置了二仙塑像,加上男女随从共16尊。最让人震撼的,是木雕楼阁“天寓壁藏”,与《营造法式》中的形制别无二致,当地人称之为“桥上庙,庙上桥”。


这些典故,是70多岁的杨连根自学的。他说:“我看庙20多年,每天跟着来的专家教授学一句,再笨也会了。”杨连根是当村人,1997年,他来此守庙。在他之前,这座庙宇命途多舛。


先是新中国成立后,二仙庙用作学校,山门被拆,还不懂事的孩子在屋顶爬来爬去。杨连根说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。“文革”时,二仙庙能躲过浩劫,是因为一位断臂的退伍军人。再之后,到了1996年,这里被评为国保单位。次年,庙内引来盗贼,6尊塑像的头相继失踪。政府无奈,向村内征集新“守庙人”,无人敢来。


杨连根是村支书,因没合适人选,只得自己报名。早年间,文物盗贼猖獗,常把“守庙人”绑到一旁,再继续作案。我问杨连根是否害怕。他回答:“怕也没办法,我是当干部的。”“守庙”以来,他遇过几次偷盗,均是未遂。一回是院墙被钻出了窟窿,清晨巡视时,他紧忙封堵。还有一次,有人翻墙,撬窗入殿,他及时到场,盗贼匆忙逃走。


二仙庙在此无伤无碍,但并不常有人来。杨连根跟我说,几乎没有本地人到访,全都是像我这样的外地人,在网上看到,前来拜访。有时拜访者傍晚7点多才到庙中,按照规矩,他们等来的答复会是恕不接待,但杨连根还是拿着手电筒,给人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本地神明的故事。即使如此,他一天的工资,也还是稳定的15块钱。


临走时,我说想为他拍张照片。起初,他有些推托,挪挪步子后,才站到庙前,身板挺得溜直。见我拍完,他回到挂着文管处牌子的屋内吃饭。我独自逛了一阵。出院门前,他掀开布帘,端着饭碗走出房子,同我道别。我要向下一处出发,他则拐了个弯,到几十米外的玉米地。有人在烧荒,空气里满是浓烟,他得去看看。


2022年6 月12日,山西省长治市。平顺县虹梯关乡小岩村。乡村画匠为一座山野小庙所供奉的财神塑像补画油彩。(图/视觉中国)


达文西是我在长治大云院遇到的。我准备离开时,他刚进门。我太过冒险,没有包车,最近的公交站在5公里外,就算我走得到,末班车也不会等我。遇见他之前,我已做好最坏打算——沿路走回原起寺,看完古建筑后,找村民借宿,等第二天再回城内。


我问他可否捎我一段,他点点头,让我稍等片刻。他参观的速度远比我快,与其说是访古,毋宁说是复习“知识点”。浅聊几句,我得知他是上海人,一位研学团领队,之前来过。这次再来,是为了“踩点”。他解释说:“在晋东南做项目,必须有人先来打招呼,否则很容易扑空。”


和“守庙人”打交道,达文西有自己的经验。他不怎么抽烟,但会揣上几盒,询问对方某个日期是否在村里时,他顺势递上未开封的烟,接着讲“我想带团来,我加您微信好不好”。在原起寺、大云院和天台庵,他都是这么做的,屡试不爽。


我们共处了3个多小时,多半是在车内,为满足好奇,也为打发时间,我与他聊起研学。他告诉我,晋东南的项目是最近一两年才兴起的,本地旅行社五六年前做过,但效果并不算好,于是作罢。


以前,他常带团去国外的小众国家,如摩纳哥、圣基茨和尼维斯这类,“不大,但有看头,很好玩”。新冠疫情发生后,出国游不再现实,旅行机构为创收,就将视野投向了国内类似的地方。


选中晋东南,一方面是因为此处的古建筑确实“值得一看再看”,庙宇、彩塑、壁画,皆幻化为通往过去的窗口,比起书本,它们承载的是活的历史;另一方面,这里人迹罕至,对到访者而言,身份符号同样重要,哪怕未能学有所成,但逢人讲起,说自己去过深山秘境、寻塔访寺,倒也不枉来一趟。


达文西说,客群分外看中这些。这群人的画像清晰,年龄小的在30岁出头,四五十岁的人居多。他们所处的人生阶段,已不再为如何创造财富而烦忧,比起途中入住几星级酒店、品尝何种珍稀食材,他们更在意精神享受。


游览路线与天数是可供选择的。毕竟,在晋东南,随便安插几个古建筑目的地,都不会让人失望。这种“获得感”的标价并不低,3天的团,价格在4000元左右,不包往返路费,但报名者仍络绎不绝。这次“踩点”,达文西还专门问“守庙人”,“40人的大巴车停在门口没问题吧”。


我与达文西在长治市中心分别,本想请他吃饭道谢,但他工作在身,只留给我一句“顺路嘛,带你一程又不麻烦”。转天,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。在开化寺,我遇见一位休假来此的老师,他脖颈挂着相机,正发愁如何回高铁站。我来时打了辆出租车,司机不愿空跑,说愿等我返程。闲谈几句,我和老师一同回了市内。


晋东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。出发前,你无法知晓庙宇是否开门,如果没有自己的车,你也不清楚该怎样回去。一切都是未知。纵使如此,还是有人愿意朝着终点走去。乡野河谷中立着的千年建筑,像是来自过去的隐士,寻一处“桃花源”,安然度千年。而今日的到访者,在一览胜景后,也会收获那些“不足为外人道”的乐趣。


回到家中,我不时会想起原起寺那只陪我下台阶的小黄狗,想起玉皇庙大殿里盘旋的麻雀,也想起那些不多却印象极深的面孔。分开时,我们说了后会有期。我们很清楚,再见是奢望,但起码在晋东南的这一程,谁也没有独行。




   作者     L    

1103558852@qq.com


排版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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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罗   屿


本文首发新周刊647期《古意山西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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